十八薰

换号了

叶嘉莹 《汉魏六朝诗讲录》——曹丕

兮嘉_Charlotte:

汉魏六朝诗讲录(全本)
讲授: 叶嘉莹
第三章  建安诗歌
第五节 曹丕之一

讲到魏文帝曹丕,我想请大家看一些参考的资料,首先是钟嵘《诗品》中对曹丕的批评和对曹植的批评;其次是刘勰《文心雕龙》的《明诗篇》和《才略篇》中所提到的关于曹丕和曹植的话;还有就是王夫之《姜斋诗话》里对曹丕和曹植两个人的比较。在钟嵘的《诗品》里,曹丕的诗排在中品。《诗品》卷中的第一个人是秦嘉,第二个人就是魏文帝。而他的弟弟曹植呢?却排在上品。《诗品》卷上的第一个是《古诗十九首》,第二个是李陵,第三个是班婕妤,第四个就是曹植。可是你要知道,《古诗十九首》的作者是不知姓名的;李陵诗有人认为是伪托之作;班婕妤的诗也有人认为不见得是她本人所作。那么,曹植就成了上品中第一个真正可信的作者。而且,《诗品》对曹植的那种赞美,真可以说是推崇备至。在整个《诗品》里边,得到赞美的话最多的一个诗人就是曹植。所以很显然,《诗品》认为曹丕不如曹植。而另外那两家的评语呢?刘勰的《文心雕龙》认为这两个人各有长短;王夫之的《姜斋诗话》则认为,曹丕比曹植好得多。
    我在讲词的时候曾经说过,在中国的诗歌里面,有一类是属于纯情诗人的作品,有一类是属于理性诗人的作品。在词人中,李后主的作品属于前者,晏殊的作品属于后者。那么巧得很,我们现在要开始讲的曹丕和接下来要讲的曹植,也恰好是这么两种不同的类型。曹丕· 比较接近理性诗人的类型,曹植比较接近纯情诗人的类型。这两个人的风格是不一样的。所以,我在讲《诗品》、《文心雕龙》和《姜斋诗话》对曹丕的批评之前,先要对曹丕这个人作一些简单的介绍。
    曹操做到魏王,他宫中的姬妾自然是很多的,他的儿子也不少。而曹丕和曹植乃是同母兄弟,他们的母亲是卞夫人,也就是卞皇后。后来曹丕做了皇帝,她就称为太后了。卞夫人有四个儿子,最大的一个是曹丕,下面依次是曹彰、曹植、曹熊。
在我们中国历史上,经常可以看到一门父子都是出名的人物,比如宋朝的“三苏”,父亲苏洵、哥哥苏轼、弟弟苏辙,父子三人都以文学著名,这可能与遗传有关,同时也与家庭教育有关。这些家庭的母亲,往往都是很了不起的。像苏东坡,他的父亲喜欢到外边去访友求学,经常不在家中。所以苏东坡小时候就跟他母亲念书,有一次就读到《后汉书》的《范滂传》。这范滂是东汉很有名的人物,因反对宦官而被杀。《范滂传》中说,当范滂被逮捕时,他对他的母亲说: “我是不怕死的,但我死之后,丢下母亲在堂不能奉养,心里觉得很不安。”他的母亲就说:“一个人怎么能够既得到令名又得到富贵寿考呢?你能够这样去死,死有何憾!”读到这里,苏东坡就问他的母亲:“将来我如果做范滂,你能够做范滂的母亲吗?”苏东坡的母亲说:“你要是真能做范滂,我当然能做范滂的母亲!”所以你看,母亲的教育,对一个人实在有很大的影响。那么曹丕的母亲卞夫人是怎样一个人呢?她本来是一个倡家女子。曹操这个人,年轻的时候行为是不很检点的,他喜欢音乐,喜欢歌诗,也常常和倡家女子来往。他娶了卞夫人只是做一个姬妾,并不是他的正室夫人。可是当董卓作乱的时候,曹操起兵讨伐董卓,由于势力孤单而失败了,只好隐姓埋名逃跑,因而与家中消息隔绝,于是就有人造谣言说曹操已经死了。他手下的这些人信以为真,就要四散离去。这时卞夫人就站出来说:“曹君虽然踪迹不明,但生死未可知。假如你们现在散去,万一有一天他回来的话,大家有什么面目和他相见呢?即使真的不幸,我们不过是一起死而已,有什么了不起的!”
    因此大家就没有散去,而曹操果然也就回来了,而且成就了大事。所以曹操非常看重卞夫人,认为她是一个有见识的女子,在建安初年立卞夫人为继室,并且把别的姬妾所生的儿子也都交给她去教养。曹操这个人大家也知道,他本来是文武双全的,所以曹丕兄弟都从小就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和训练,这在曹丕自己的文章中也有记叙。曹丕的作品散失得很厉害,《新唐书·艺文志》记载说有十卷,但到《宋史·艺文志》的记载就只有一卷了。清代严可均编了一部《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》,其中收集了曹丕的文章四卷。曹丕曾写过很多篇《典论》,到现在留传下来的最有名的是《论文》和《自叙》两篇。他在《自叙》中说,汉末天下大乱,那时他只有五岁,父亲就教他射箭,六岁就教他骑马,八岁时他就精通骑射了,经常跟着他的父亲到各地去征战。而且历史记载,魏文帝八岁时就能够写文章,后来又博通经史诸子百家之书。——顺便说一句,曹丕这个人确实是多才多艺,三国时代流行一种游戏叫弹棋,据说曹丕可以用手巾的角来弹,弹无不中。后来,在建安十六年,曹丕就以五官中郎将兼副丞相,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五岁。建安二十二年他被立为魏太子。曹操死于建安二十五年,而在曹操死后不久,曹丕就篡汉做了皇帝。

    现在我们后人讲曹魏之代汉,用了一个“篡”字,但在当时不叫篡,叫作禅让。因为据说尧曾让位给舜,舜又让位给禹。所以,禅让乃是三代的盛事。可是自从汉魏以来,历代就有不少人假禅让之名,行篡夺之实。但你要知道,这里边其实是有一点点分别的。后人在篡夺的时候,一定要把被迫禅位的那个皇帝置于死地,比如晋恭帝禅位给刘裕之后,他们拿毒酒给恭帝喝。恭帝不肯喝,他们就用一个土囊把他的头按住,闷死了他。南唐的李后主已经投降做了阶下的俘虏,后来还赐了牵机药把他毒死。如果这样比较起来你就可以看出,魏文帝在所有那些篡夺天下的人之中,还要算是一个不失仁厚的人。他把汉献帝废了之后封他做山阳公,给他一万户人家的封地,准许他行汉正朔,以天子之礼郊祭,上书不称臣。汉献帝是得到善终的,他禅位后又活了十四年之久,一直到魏明帝的时候才病死。当曹丕的新朝建立起来之后,很多汉廷的旧臣都归向新朝,但有一个老臣叫作杨彪,坚决不肯做曹魏的官。一般的篡位者,对不肯归附自己的人是一定要杀死的,可是曹丕没有杀杨彪,而且始终以礼相待。所以,明末张溥在《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》中评论曹丕说: “至待山阳公以不死,礼遇汉老臣杨彪不夺其志,盛德之事,非孟德可及。”还评论他的篡汉说, “当日符命献谀,玺绶被躬,群众推奉”,那是因为“时与势迫”,不能完全归罪于他本人。魏文帝在即位后,曾下了息兵诏,下了薄税诏,下了轻刑诏。他实在是一个很有理想的皇帝,希望能够把天下治理得更好。但是很可惜,他只做了七年的皇帝就死了,死的时候只有四十岁。
    虽然我在后边将对曹植作专章的介绍,可是在讲魏文帝的时候,我们也必须把他和曹植作一个比较,才能够更好地理解魏文帝和他的作品。曹丕和曹植虽然是亲兄弟,但两人的才性并不相同。曹丕是一个有反省有节制的人,而曹植却是一个任性纵情的人。一般人认为曹植的文学成就比曹丕高。据说曹操建筑了铜雀台,让大家作赋歌颂,这曹子建所写的《铜雀台赋》当场就压倒了所有的人。有一段时间,曹操几乎考虑要不要让曹植做他的继承人了。可是,曹植做了几件事情使曹操很失望。有一次,他“乘车行驰道中,开司马门出”。这司马门是皇宫的外门,平时是不可以开的。但曹植是魏王的儿子,他一定要开,人家不敢不开。曹操知道了十分震怒,杀死了负责看守司马门的官员。当然,这个人是该当倒霉,替曹植顶了罪了。还有一次,前方打仗失利,曹操想派曹植去救援,但曹植喝酒喝得大醉,曹操只好作罢。曹植做事是没有反省没有节制的,所以他作为诗人也是属于纯情的一类,有点儿像李后主。我在讲李后主的时候曾说过,纯情的诗人大半都是心随物转,被外界的环境所左右。就是说,这一类人在顺利的环境中生活上和感情上就很放纵;可是一旦遇到挫折,他就沉溺在深深的哀伤里边。李后主是如此,曹子建也是如此。曹植的诗分成前后两期,早期写得任纵飞扬;而当他的哥哥曹丕做了皇帝以后,他被封在外边做一个王,平时不许到首都来,还受到很多严格的限制,这时他所写的诗就非常哀怨。他的诗以才与情取胜。所谓情,就是他那种不加反省和节制的、真率的感情;所谓才,就是他驱使辞藻的能力。
    可是曹丕完全不是这样的,曹丕的诗是以感取胜。什么叫以感取胜?这话很难说清。可是我认为,这“以感取胜”,才真正是第一流诗人所应该具有的品质。所谓“感”,指的是一种十分敏锐的诗人的感觉。就是说,你不一定需要遭受什么重大的挫伤或悲欢离合,仅仅是平时一些很随便的小事,都能够给你带来敏锐的感受,也就是诗意。这是一种十分难得的诗人的品质。而曹丕显然就具有这一种品质。读曹植的诗可以发现,他的好处能够被人清清楚楚地看到。他那美丽的辞藻,他那飞扬的或者哀怨的情意,都是具体可见的。而曹丕诗中的好处,却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好处,所以王夫之说曹丕和曹植相比有“仙凡之别”。因为“凡”是一般人可以学习达到的,而“仙”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。《诗品》之所以抬高曹植,也正是因为他的风格适合了文学演变的潮流和后人学习的需要。
    曹丕写过一篇文章叫《与吴质书》。吴质是曹丕一个要好的朋友,这个人《三国演义》上也提到过。说是曹丕和曹植争夺地位的时候,曹丕想找吴质帮他出主意,又不能让曹操知道,就让人把吴质藏在一个大篓子里抬进宫去,假说篓子里装的是丝绢。曹植手下的人知道了这件事,就到曹操面前去打报告。曹丕的消息也很灵通,他知道曹操晓得了这件事,第二天就又抬了一个篓子进宫。曹操派人检查,这一回篓子里真的都是丝绢,于是曹操就认为曹植那些人是故意陷害曹丕。但我现在还不是要说他们兄弟之间争夺地位的事,我是要说,曹丕写给吴质的这封书信,真是一篇很漂亮的好文章。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: 

    浮甘瓜于清泉,沉朱李于寒水。
 白日既匿,继以朗月。
 同乘并载,以游后园。舆轮徐动,参从无声。
 清风夜起,悲笳微吟。乐往哀来,怆然伤怀。

    这是回忆他和朋友们过去的一段生活。古时候还没有冰箱,古人在炎热的夏天就把水果浸在清凉的水里。他说,白天的饮宴很快就过去了,但太阳沉下去还有月亮,于是我们几个人就一起坐车到后园去游览。当车轮慢慢转动的时候,随从的侍卫都小心翼翼,不弄出一点儿声音来,就这样静静地在花园里走。可是,一阵夜风吹来,带来远处低低的吹笳声,他说这时候我的内心之中忽然就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哀伤。这种感情,真是很难讲!有的感情是比较容易说出来的,如曹子建被封到外边做王之后,他希望回到朝廷里来,可是他的哥哥和侄子都不准许他回来,所以他就悲慨;他和白马王彪不能同行,必须分离,所以他就哀伤。这都可以理解。可是曹子桓现在写的是这么美好的事情,是他和朋友们愉快的游乐,他为什么悲哀呢?这就是很难讲清的一种诗人的感受了。曹丕还有几句诗也表现出这种敏锐的感受:“高山有崖,林木有枝。忧来无方,人莫之知。”他说,高山之上一定有高起的山头,林木之中一定有林木的树枝,可是我的忧愁袭来的时候从来就没有一个方向,我根本就说不清它们是怎么来的!对于曹植来说,当发生什么不幸的时候,他可以有非常强烈的反应。而曹丕却是在那些人人都不留意的细微的小事之中,能够有非常敏锐的感受。而且,他有反省,有节制,不是像曹植那样完全发泄出来,因此就能够引起读者的寻思和回味,于是就产生了“韵”。所以说,曹丕的诗,是以“感”与“韵”取胜的。
    钟嵘《诗品》把曹丕排在中品,并批评说,曹丕的诗“率皆鄙直如偶语。惟‘西北有浮云’十余首,殊美瞻可玩”。“偶语”,就是两个人相对讲话。他说这些诗都太俗、太朴实,就像人们平常相对讲话一样,只有那十几首《杂诗》写得还算可以。那么钟嵘又是怎样批评曹植的呢?他说曹植是:
    骨气奇高,词采华茂。情兼雅怨,体被文质,粲溢今古,卓尔不群, 嗟乎! 陈思之于文章也,譬人伦之有周、孔,鳞羽之有龙凤, 音乐之有琴笙,女工之有黼黻。俾尔怀铅吮墨者, 抱篇章而景慕, 映余辉以自烛。故孔氏之门如用诗, 则公干升堂, 思王入室, 景阳、潘、陆,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。
    这是《诗品》批评文字中最长的一段了!什么是骨气奇高?所谓骨者,是叙述的口吻和结构,也就是说把内容的情意与表现的文字结合到一起,使它能够站得住。所谓气者是指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一种气势的力量。这气和骨是结合在一起的。唐朝韩愈曾经把气比作水,把言比作水中的浮物。他说,如果你的气盛,那么你的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。在讲完曹丕之后,我将讲曹植的一组诗《赠白马王彪),那时你们会看到,他的每一首诗之间,在口吻和结构上都有呼应,都是连贯的,从而产生了一种很强的气势。而且,曹植的文字很美,有很多漂亮的对偶的词句,这是“词采华茂”。什么叫“情兼雅怨”呢?司马迁曾经说过一句话: “《国风》好色而不淫, 《小雅}怨悱而不乱。,’因为《诗经》的《国风》有很多是从各地采集的民歌,其中就有不少是写男女爱情的内容;《诗经》的《小雅》有很多首诗反映了时代政治上的弊病与民生的不幸,里边自然有一种不满意的哀怨。可是《国风》尽管写男女爱情,却不致于发展到放纵淫乱的地步;小雅》虽然写不满意的情绪,却也是有节制的。这就叫做“好色而不淫”和“怨悱而不乱”,这是中国古人所提倡的一种“温柔敦厚”的诗教。曹子建抑郁不得志,内心当然有很多哀怨。可是在中国的封建社会里,你要是对天子不满意,是不能直接写在书里的。曹植的诗里边有一组《七哀诗》,他把这些哀怨都借女子为喻托表现出来,虽然是写哀怨,但写得都很美丽、很含蓄、很有文采,所以钟嵘说他“情兼雅怨,体被文质,粲溢今古,卓尔不群”。“陈思”就是指曹植。曹植被封为陈王,死后谥为思,所以后世称他为陈思王。说到陈思王在文学上的地位,钟嵘用了一连串的比喻,说他像人中的周公孔圣,像飞禽走兽中的龙和凤凰,像音乐中最美好的琴与笙,像女工中最精美的刺绣。他说曹子建使得后来那些作文章的人仰慕得不得了,都要借他的一点儿光亮,意思是说都要学习他的字句和文采。钟嵘还说,假如孔老夫子用诗歌作标准来衡量他的学生,那么公干,就是刘桢,刚刚登上外边的大堂,而陈思王已经进入内室了。至于张协、潘岳、陆机等——这是西晋太康时代最出名的几个诗人——都可以坐到两廊去。 
    好,这就是齐梁时代钟嵘的看法。
    人们常常说这样两句话:“不怕不识货,只怕货比货。”所以你买东西不要完全相信广告上的说法,一定要多看几家的货用来比较。现在我们欣赏诗歌也是如此,只看一首诗怎能知道他的好坏?你一定要比较,而且一定要找时代相近的、作用差不多的或作风截然不同的诗人来对比。只有经常作这样的比较,才能够养成我们欣赏判断的能力。现在我们恰好就可以用曹植来和曹丕作一个比较。钟嵘《诗品》是把曹植抬得很高,把曹丕贬得很低的,其主要原因在于钟嵘所生活的齐梁时代重视词采。那么我们再来看,同是生活于齐梁时代的刘勰在《文心雕龙》的《才略篇》里是怎样说的:
    魏文之才, 洋洋清绮,旧谈抑之,谓去植千里, 然子建思捷而才俊, 诗丽而表逸;子桓虑详而力缓, 故不竞于先鸣。而乐府清越, 《典论》辩要, 迭用短长,亦无懵焉。但俗情抑扬, 雷同一响,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, 思王以势窘益价,未为笃论也。
    刚才我说过,曹植的诗是以才与情胜,曹丕的诗是以感与韵胜。那么为什么刘勰现在所称赞的是“魏文之才”呢?要知道,一般人所说的“才”是一种泛论,所指的就是一个人写作的能力。而我把情与感分开来说,是作了一个更仔细的分辨。我所说的“才”,是偏重于曹植的那种才气和技巧,是和“感”对比来说的。而刘勰现在所说的这个“才”,从下文来看,指的也正是魏文帝的那种感与韵。他说魏文之才就好像流动着的清澄的水波,过去人们贬低他,说他比曹植差得远。但曹植靠着思路敏捷、才情杰出,把诗写得很美,显得超出了别人;而曹丕是一个有反省、有节制的人,他的诗中感染力量的传达是缓慢的,所以不能够以此论高下。顺便说一句,西方人读中国的书总是弄不明白,为什么同一个人有很多不同的称呼。像刘勰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中,前边称魏文,后边称子桓、文帝;前边称曹植,后边称子建、陈思。他们不知道,中国人写文章是很注重文章之美的,由于对偶或平仄声调的需要,有时要用一个字,有时要用两个字,有时称名,有时称字,有时称封爵,在骈偶的文章中尤其如此。刘勰这段话用了这么多称呼,其实就是说的曹丕与曹植两个人。诗人有两种不同类型,有的人下笔千言,倚马可待;有的人写起东西来就比较慢。诗也有两种不同的类型,有的诗给人直接的感发,一句话就把你打动了;有的诗必须仔细吟味,才能品出它的好处。李后主说: “林花谢了春红,太匆匆”,那真是一开口就能打动你。可是晏殊说:“一曲新词酒一杯,去年天气旧亭台”,就须要细细地体会,才能感受到那里面所包含的感发的力量。曹丕的诗就属于这后一种。另外,刘勰还说,曹丕的乐府诗写得很好,他的《典论》说理也很清楚。这话说得很对。曹丕的乐府诗写得清新超逸,而他写的《典论》,虽然现在已不完整,但从剩下的这两三篇文章中也可以看出,他是一个有眼光有见识的、富于理性的作者。自古以来,秦皇汉武都迷信方术,连魏武帝曹操都不免写几首游仙诗,而曹丕的《典论》中有一篇论方术的文章,表现出可贵的反对迷信的倾向。另外他的《典论·论文》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一篇很重要的理论文章,这是大家都知道的。所以刘勰就指出:曹丕和曹植各有短长,这是必须辨别清楚的一件事情。可是一般人他们不肯用心思,也不肯用脑筋,总是跟在别人后边嚷嚷,人家说曹植好他也说好,人家说曹丕不好他也说不好。于是,就因为曹丕篡位做了天子而贬低了他的诗,因曹植在政治竞争上的失意而抬高了他的诗。这种做法,实在是不正确的。中国人常说, “愁苦之言易工”;又说, “诗穷而后工”。一个人越是遭到不幸的打击,他的诗越是容易写得好。为什么呢?因为诗是一种感发的生命,这种感发的生命有两个来源,一个是自然界给你的感动,一个是人事界给你带来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。你要是没有这些遭遇,就难以引起内心的感动,也就难以写出能够感动别人的好诗来,可是,偏偏就有一些人虽没有碰到过很大的挫折失意,生活上比较顺利,却也能够写出好诗来,这样的人,必然是具有更好的诗人秉赋的人。词人中的晏殊、诗人中的魏文帝,就都属于这一类人。好,以上我所讲的,是刘勰《文心雕龙》的看法。下面我们再来看王夫之的《姜斋诗话》是怎样说的。 

    王夫之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儒,学者们称他船山先生。明朝灭亡之后他就不出仕,是一个很有品节的人。因为他的品德学问都非常好,所以跟随他学习的人很多。而且我还要说,明末清初的几位大儒像王夫之、黄宗羲、顾炎武,他们都不是只谈文学,而是要讲经邦济世之学。经世致用,这是中国古代读书人最主要的理想,并被认为是一个人最高的成就。王夫之曾写过《读通鉴论》,还有《宋论》。我在讲宋词的时候就曾建议看一看王夫之的《宋论》,那是王夫之对宋代盛衰治乱的形成和结果的看法。看了他的文章,你就会对宋代的历史背景有更清楚的了解,从而对宋词也就有了更深入的了解。王夫之对历朝政治的盛衰、得失,有很深刻的见解,他真的是一个很有眼光的人。正因为他有眼光,所以当他批评诗的时候,也不随波逐流,常常能够看到一些别人所没有看到的东西。王夫之的《姜斋诗话》说:
    曹子建铺排整饰,立阶级以赚人升堂,用此致诸趋赴之客,容易成名,伸纸挥毫, 雷同一律。子桓精思逸韵,以绝人攀跻,故人不乐从,反为所掩。子建以是压倒阿兄, 夺其名誉。实则子桓天才骏发,岂子建所能压倒耶?
    还有一段说:
    曹子建之于子桓,有仙凡之隔, 而人称子建, 不知有子桓,俗论大抵如此。
    王夫之说曹植“铺排整饰”,说得很对。曹子建写诗用对偶用词采,往往一点点意思写了一大串相似的句子,这是铺排。他还要把外表搞得精彩、漂亮,这是整饰。而这种对偶和词采,你可以一点点地用功去修饰,它是人力可以达到的。就好像他一步步上台阶,他的每一步的痕迹你都可以看到,可以效仿,所以很容易就能跟着他上去。其实王夫之这一句和钟嵘《诗品》赞美曹植的“抱篇章而景慕,映余辉以自烛”,都是指曹植的诗可以被后人学习而言,但却有贬与褒、抑与扬的不同。钟嵘赞美曹植,就因为曹植的诗可以给后人做一个学习的阶梯;而王夫之不喜欢曹植也是为此,他说曹子建的诗招引来一些喜欢辞藻的人跟着他学,大家写出来差不多全是一个样子。这话说得不错,我们看一看宋齐梁陈的诗坛就可以知道,曹子建那种重视词采和雕饰的趋势已经被发展成一种普遍的风气了。可是曹丕呢?王夫之说他是“精思逸韵”。他的诗不只是一个感情的直接反射,而是有一种思索的意味在里边,这是精思;他那种敏锐的感受是一般人所没有的,而且他也不在文字上进行雕琢,如果你没有他那种感受,你就没有办法也没有途径去学他的诗,这是逸韵。这种诗,它的境界较高,很少有人能够攀登到这种高度,所以大家就不愿意追随曹丕而宁愿追随曹植,曹子建也就是凭着这一点压倒了他的哥哥,这话也是事实。你看人们讲诗都讲曹子建,说他有八斗之才;而提到曹子桓,有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!可是王夫之说,曹子桓和曹子建相比,那简直一个是神仙,一个是凡人。但人们为什么只知有曹子建呢?那是由于世俗的人不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,不肯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,不肯用自己的头脑去思索,而只知道人云亦云的缘故。
    要想全面地了解曹丕,就应该看他多方面的作品。曹丕留下来的作品有诗,有文章,还有赋。他写过《感物赋》、 《感离赋》、《悼夭赋、《寡妇赋》、 《愁霖赋》、《喜霁赋》,还有的赋现在只留下序文,原文却没有留传下来。建安十三年,曹操带兵去攻打刘表,曹丕也跟随曹操到了荆州。当战争结束他回去的时候,路过故乡谯郡——就是现在的安徽亳县——写了一篇《感物赋》。我们且看他这篇赋的序:
    丧乱以来,天下城郭丘墟,惟从太仆君宅尚在。南征荆州,还过乡里,舍焉。乃种诸蔗于中庭,涉夏历秋,先盛后衰。悟兴废之无常,慨然咏叹,乃作斯赋。
    他说,自从国家发生战乱,也就是黄巾起义和董卓之乱以来,天下各地很多城市都变成了一片废墟,在故乡也只剩下一所老房子没有被毁坏,当我从荆州回来的时候,就住在这所老房子里,并在院子里种了很多甘蔗。过了夏天,又过了秋天,我亲眼看到了它们从茂盛生长到衰落凋零的过程,于是就觉悟到“兴废之无常”的道理,所以就写了这篇赋。你们看,这曹丕是多么善感!而且,他的善感之中还含有一种哲理的思致。曹丕还写过一篇《感离赋》:
    建安十六年,上西征,余居守,老母诸弟皆从,不胜思慕,乃作赋日:
 秋风动兮天气凉,居常不快兮中心伤。
 出北园兮彷徨,望众慕兮成行。
 柯条惨兮无色,绿草变兮萎黄。
 脱微霜兮零落,随风雨兮飞扬。
 日薄暮兮无惊,思不衰兮愈多。
 招延伫兮良久,忽踟蹰兮忘家。
这是曹操出兵打仗,曹丕独自留守时所写的思念父母兄弟的作品。从中可以看出,他对自己的父母兄弟家人是非常有感情的。曹操死了以后,曹丕写过《短歌行》来哀悼他的父亲,写得也非常好。在他的赋里有一篇《悼夭赋》,是哀悼他的一个十一岁死去的族弟;他还有一篇诔文,是哀悼他的小弟弟曹苍舒,写得都很感人。建安七子里边不是有一个阮璃吗?他死得很早,留下了妻子儿女生活很苦,于是曹丕就经常去看望和周济,并且写了《寡妇赋》以表示对孤儿寡妇的同情。同时,作为天子,当他看到霖雨伤稼的时候就写了《愁霖赋》;当他看到雨过天晴,就写了《喜霁赋》。从这些作品中你可以看到,曹丕实在是个感情丰富的人,是个很有人情味的人。曹丕的文章也写得很好。我刚才曾引了他的《与吴质书》中的一段,是为了说明他有敏锐的感觉。这段文字骈中有散,散中有骈,本身也非常漂亮。还有他的《典论·论文》,不但有见解,持论公正,而且文字上也是骈散结合,摇曳生姿。他不是那种偶然写出一篇好文章的作者,而是一个能够保持一贯水平的人。他对父母、妻子、朋友都很有感情,这种感情不是虚假的,因为他那些文章里真的带有一种感发的力量。倘若内心没有这种感发,是写不出那种文句来的。曹丕是一个感性和理性兼长并美的人,他的很多诏命就充分表现了他理性的这一面,例如他有《禁复私仇诏》,要求人们互相亲爱,严禁为复仇而相杀戮的行为。这是非常有道理的。因为汉末天下大乱,群雄并起,你杀我,我杀你,倘若每一个人都要报复的话,冤冤相报就没完没了,社会就永远不会安定。所以他下令禁止报复,倡导和解,要使天下养成一种祥和的气氛。曹丕还有一篇《营寿陵诏》,思想也很通达。古代皇帝都是在没有死的时候就开始营造坟墓。曹丕做了天子,所以也有人给他营造坟墓。可是你看曹丕是怎么说的?他说:
夫葬也者,藏也。欲人之不得见也。骨无痛痒之知,冢非栖神之宅。礼不墓祭,欲存亡之不黩也。为棺椁足以朽骨, 衣衾足以朽肉而已。故吾营此丘墟不食之地, 欲使易代之后, 不知其处。无施苇炭, 无藏金银铜铁,一以瓦器, 合古涂车刍灵之义。棺但漆际会三过, 饭含无以珠玉, 无施珠襦玉匣, 诸愚俗所为也。
他说葬本来就是藏的意思,人死了,不能眼看着他腐烂,所以要把尸体装进棺材埋葬起来。而且他还说,“欲使易代之后,不知其处”。这真是有反省!秦始皇自称始皇帝,他的儿子称二世,打算以后子子孙孙传之无穷,可事实上又有哪家王朝可以传之无穷?你看人家曹丕对历史的盛衰兴亡就有一种觉悟和反省,他知道曹魏早晚也是必然会灭亡的,所以他不主张厚葬。他说:我的棺材里不要放苇炭,不要放金玉宝物,也不要仿效那些愚蠢的世俗之所为,因为保持尸体不朽是没有用处的。另外曹丕还写过论方术的文章,不相信那些迷信的方术。总之,你读了曹丕的作品就会感到,他的立论、他所持守的礼法,都是平正通达,很合乎人情事理的。另外,我还要补充一句:曹丕的文章能够把骈散结合得这样好,把抑扬的节奏配合得这样好,这一点,没有感性和理性的结合,也是很难做到的。
这节课就讲到这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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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者按:阿丕好像还不能算得上是我本命,不过最近还觉得满有爱的,贴几篇喜欢的评论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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